太阳开花
天还没有大亮，母亲的吆喝声就响起来了，带刺儿的，又尖又长。瞌睡虫立马逃散了，可眼皮子仍粘在一起，很想偷把懒，屁股于是遭大殃了，被子一掀，每人一记糙巴掌，声音嘹亮得火辣辣的。
小不点们遭烫一般霍地弹起来，揉着眼睛吭哧嗓子。经验告诉你们，这个节骨眼，是万不可扯出哭声的，那样只会惹火烧身。别觉着你们小就可以搞点特权，那时候还没儿童权益保障法，母亲也不懂得给你们优待。
日子紧巴，劳作辛苦，母亲们大都很糙砺，不似今天这般精致，她们只信奉枝蔓得剪、树直必修，棍棒底下出孝子，娇惯的鸟儿翅膀懒。“自个宝贝自个儿，到了必定是个孱头。”冷面慈心，是彼时母亲们的大智慧。
太阳还没露脸，空气里一股秋寒。母亲将军锁咔嚓把门一锁，匆匆上工了，被赶出门的小不点，就得自谋出路。衣衫单薄，腿光溜溜地瑟瑟发抖，妹妹们泪兮兮地嘟囔：“为啥不让待在家？”你用母亲的话作为回敬：“家里是懒人待的！”说这话时，你似乎已经跳出了懒人行列，很权威，也很骄傲，小脖子得意地扭上几扭。
一溜儿钻出地窑，上到崖畔，天边才露鱼肚白，半只惺忪的眼睛，懒懒地望着那个塬畔的村庄。村庄隐在村树中，窑洞藏在地坑里，人和黄土浑然一体，不在田野上刨食，就在黄土中生息。村叫南堡子，堡其实早已千疮百孔，光秃秃兀立在村西北的沟坳里，像时光的残骸，但它却一直活泛在念旧老人的口中，被津津乐道，便成为一段不老的传奇。人世间许多事情，大凡只藏于心，其实就等于死了，唯有口口相传，它才活着，有血有肉，比如爱，比如恨。可是人越活越没有血性，讲究大爱不言、默雷止谤，由此生出的猜忌和纠葛还少？
你们也产生了纠葛。妹妹们小，贪玩，想去桐树下捡拾桐果果串项链，臭美，而你则嫌风大，冷，要带她们到向阳的土墙下迎太阳，晒暖暖。两下心思各异，却都没有学会明说，就发生了争执撕扯起来，你的喊声很大，她们的哭叫也不小，嚷嚷着要向母亲告状。你硬生生把滴溜着鼻涕的小妹抱起来，生生按到了墙角，蹲下，并拢两腿，长衫子给从光溜溜的小细腿上套下去，人立马就像蜷起来的虾，一下子不那么冷了。
天气转凉秋风变硬的时节，南堡子村的妈妈们是不会马上给孩子换过季衣裳的，在她们，“三分寒，七分饱”不单是清贫岁月的必然节俭，更是锤炼意志和体魄的不二法宝。生存在穷山恶水，她们决不会把孩子放进暖盆里养成豆芽菜，而定要推入风雨中培育成钻天杨，易活、肯长、挺拔，能快快成为材料。
可现如今呢？为何日子越来越精细，而血气、胆魄和脊梁骨却愈来愈委顿？
你哄妹妹开心：“等阳婆婆晒高了，上树给你们摘好的！”大妹仰脸打量着你，一脸怀疑。那么粗壮的桐树，就你这点儿高度，掀锅盖还得搭小板凳呢，吹！你只好跑进风地里，捡来了两把桐果果丁零丁零摇给她们，两张小脸登时乐开了花，红艳艳的耀眼。
“还告状不？”她们忽闪着眼睛摇头。
“还听话不？”她们赶紧一下又两下地认认真真点头。你往她们中间一挤，左一把右一把搂定两个瘦小的肩，妹妹们黄拉拉的小毛头便靠上了你的臂膀，桐果果摇得丁丁零零欢唱。
许多年后你还在感慨，现在日子富足了，人却都有了银山还想金山，总感觉不够，天天缺少幸福感。而那时候的人怎么就那么容易快乐？白纸一般的心地里，只需要一滴彩墨，就会洇漫出斑斓的图画，绚烂耀眼。
半个太阳冒出来了，活模活样半枚蛋黄，橘红色，看上去软软的，忽悠忽悠弹跳，小妹舔舔嘴唇脱口而出：“香！”
大妹受到了感染，也舔了舔小嘴唇，却很坚决地说：“要换钱呢！翻过年，哥要上学呢！”那口气，跟母亲一样一样的，容不得置疑。母亲把她那几只鸡看管得顶严顶严，每天清早头一件事情，就是挨个儿摸鸡屁股，哪个有蛋哪个没蛋，她把控得一清二楚。有天放工回来，蛋窝一瞅，空的，拉过你们打得嗷嗷哭，凄厉的哭声惊动了二娘，颠颠跑出来拍着大腿喊：“娘！娘！我替你收了，你冤枉娃？”
从那以后，谁还再敢觊觎蛋窝？
你只好一眼一眼瞅崖面上挂着的麻雀窝和树梢上架着的喜鹊巢，顿时觉着了自个儿的窝囊，不像庙背后住着的纯烈，提个弹弓，经常能掏到鸟蛋，装在兜里四处显摆。树上的一只长尾巴喜鹊喳喳叫，风把它的羽毛吹得一团糟，正在跟你示威。你冲它蹙了一下鼻子，悻悻地转脸去迎太阳。
太阳已经跳出地面，挂到了树梢上。树梢把太阳切割碎了，像花瓣，捧在手上一闪一闪跳跃。大妹小妹忽然齐声喊叫：“太阳开花了！”是的，太阳在枝头上开花了，风似乎都暖和了，山上的柿子被风舔得羞红了脸，再过几天，等叶子变红飘落了，遍山的柿子就会灯笼一般闪亮。
风软了，不冷了，你便率领妹妹们去捡被风摇落的枯树枝。风是树的梳子，把那些死在时光里的枯枝刮落了，好给活着的枝叶腾出空间，更好地享受阳光。那些枯枝吸附了太阳的魂，变成火，会给农家带来一冬的温暖。苦难其实是最好的老师，它早早教会你们替父母分担重负，就连才三岁半的小妹都跑得特别欢实，捡一根细枝扔进柴火堆，咯咯咯撒欢笑，再捡一根细枝，再跑回来扔进柴火堆，半张着的小嘟嘟嘴上挂满得意，还要叫你们瞅一瞅她多么能干。一不小心被树枝绊倒了，啃一嘴泥沫子，一骨碌便爬起来。不让她拣，她梗起小脖子冲你们噘嘴，一脸权利遭到剥夺的愤懑。
赶母亲头顶着太阳下工，你们已经捡拾了一大堆干柴火。母亲一见，眼睛里跳跃出两轮太阳，亮闪闪的笑开了花：“你们捡的？”
你们骄傲地点着头。
“我娃真乖！”母亲俯下身一人亲你们一口，于是，你们的毛眼睛里也跳闪出太阳的光芒了，把深秋照耀得如春光一般明媚。就在这些明媚里，你们心中的太阳也开花了，一天天学会了克制、勤俭和爱，学会了如何在被他人照亮的同时也去照亮他人。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春剜野菜、夏打猪草、秋砍柴火、冬搂落叶，抑或捡落果、采茵陈、拾麦穗、挖柴胡、抓蝎子……都没觉着苦累，认定了那就是人生的路，必须得一步一步走。夜归的路上，万籁嘈杂，枝叶在夜风中相互撕打，庄稼你推我搡争吵成一片，山鸡遭受了惊吓咋呼得惊心动魄，狗们咬得满山遍野的狂吠。黑暗里只有路面有些微白，那些狐精鬼怪的故事和饿狼恶豹的传说，一下子就让你们小小的心揪紧了，怦怦乱跳。一个个小屁股夹紧了，挤成一团快步赶，还不敢跑，怕暴露了胆怯更招惦记，只有扯开了喉咙哇哇啦啦乱唱，吼得满山满洼响。妹妹们吭哧吭哧欲哭不敢，你哄劝说：“不怕，有我！”其实你担了三个人的责任，比谁腿都软，左腿时不时要绊一下右脚。终于赶回家把战利品往爸妈面前一显摆，望着他们眼睛里的赞许和疼惜，心里一漾一漾地满都是骄傲。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如豆，在你们眼里，那光晕浑如一颗太阳，开出了一朵五彩缤纷的花。
许多年后，当你目睹愈来愈精细的爸爸妈妈们拼命给孩子搭建温室，其护犊之心竟至于容不得训诫和问责，难禁感叹：温室里没有风雨，当然也见不到太阳，如此，孩子们的心中怎可能太阳开花，发出明亮暖人的光焰。请不要埋怨你的孩子太过阴冷，想一想，你给没给过他那颗开花的太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