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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麦子

作者: 杨桃2023/02/07经典散文

当我站在乡下葡萄坝的门前喊着麦子的名字,麦子的声音会顺着树脑壳底下的自留地,穿过大地坨,穿过桥板地,穿过河坝,然后穿越渠江河水,在河对面的山上盘旋,声音辽远而空旷。绿油油的麦苗和金黄的麦穗以及饱满的麦粒从春天到秋天回到农人的粮仓。

我也在城里的十字路口呼喊麦子,麦子的声音淹没在滴滴的汽笛声中,撞到了高楼大厦的外墙上,支离破碎,土崩瓦解。花卷、馒头、包子、面包、糕点等一年四季都陈列在店铺、专卖店、商场,她们也回到城里人手中或者回到进城的农人眼前。

麦子的一生是充盈的,伴随着小春号角的吹响,葡萄坝的沙地上开始出现忙碌的大人小孩侍奉麦子的身影,他们除草平地,他们打坑丢种,他们挑粪施肥。小孩放了农忙假,从学校的课本转战到了麦地的草坪,从方块字切换到方块土。小孩的农忙假与其说是支农,不如说是跟在大人身后玩泥巴,从泥土里学习如何种植小麦,从汗水中知晓“粒粒皆辛苦”,避免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窘境。

伴随着晨曦的缕缕炊烟,大人小孩匆忙吃过早饭便陪着麦子来到地里忙活起来。陪麦子过来的还有锄头、镰刀、铁耙、箢篼,她们像是一支商队,相互协作、各司其职,将小麦送到了二河坝、大地坨。

小麦守着自己的小天地茁壮成长,刚开始还分割成一个个簇拥着的小团体探出嫩嫩的头来,不久她们就推开每一个局限,兄弟姊妹全部汇拢到了一起。她们一个个挺直了腰身,露出婀娜多姿的身段,她们吐露芳华,将绿得碧眼的秀色铺满大地,微风过后载歌载舞,幸福得像丰收的农人,脸上洋溢着满是遮不住的笑容。

乡下的麦苗,她们自信而和睦地相处在一起,捧起手中的绿,把土地里焕发出来的生机高高托起,她们簇拥着,吸收阳光雨露。她们相互偎依,从风的指缝里挣脱,又进入大地的怀抱。她们遍布在村庄的每一寸土地上就像奔跑在村子里玩耍的孩子,一溜烟儿的工夫就从这一头蹿到了另一头,留下身后的一阵微风吹拂着她们的身影。庄稼绿了一地,麦子绿了一季,孩子又长高了一头。他们默默地期盼着外地打工的父母归来,就像麦子等待农人给他们带去水、肥料和喃喃自语。

麦子是麦苗的母体,麦子又是麦苗的孩子。麦子是村庄的孩子,麦子守护着村庄的土地,就像农人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等麦子长成了麦子,麦子与麦子的命运便开始分道扬镳。

有的麦子进了加工坊,从加工坊的机器牙齿缝间吐出有粗有细的面条;有的麦子进了粮仓,肩负起村子祖辈麦子延续的生儿育女;有的品相较差的麦子进了鸡鸭鹅猪牛羊的肚子,化作春泥继续陪同麦子繁衍生息;有的品相好的麦子则进了城,成为了城里的麦子。

城里散落的麦子像是村庄走丢的孩子,她们羞涩地躲到城郊一角。悄悄在石缝里探出头,或是在乱石高岭之中冒出细芽。趁人少的时候,悄悄地探出头来观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们找不到家了,找不到家里的温暖。她们缺少关爱,她们面黄肌瘦,她们憔悴不堪,她们瘦骨嶙峋,她们也咬定青山。她们偶尔还会听到一些熟悉的乡音,闻到一杆烟锅味,看着蹲在她们身旁的农人轻声呼唤:麦子呀!麦子!

她们脑海里时常出现一个声音,像是母亲轻声的呼唤:麦子,麦子。就像母亲呼唤远在他乡的孩子。

为了有个好价钱,整包整箱的麦子直接被送进了城里。她们改头换面,她们装点一番,然后躲进橱窗供城里人挑选。

城里的麦子像是远嫁的媳妇儿,她们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委屈,心酸,苦楚,陌生,窘迫,寂寥,她们时常想起娘家的兄弟姊妹,想念乡村翠绿的伙伴和从河坝吹来的缕缕清风。

麦子是村子里最懂事儿的孩子,为了村里人能够摆脱贫穷过上富裕的生活而远走他乡,舍己成全。

乡里人用麦子换来的钱作为路费,简单收拾行李,便匆匆踏上了进城务工的道路,他们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打工人”。他们甚至跟写字楼里的上班族,跟工薪阶层的白领和企业的工人,都划到了同一类别。他们曾经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谓,在广东深圳叫打工仔,在重庆叫棒棒,若是“飘”去到异乡便会被称作某漂,比如北京的北漂、成都的蓉漂……现在都统一称为打工人。也许被唤作打工人更有底气,似乎被唤作打工人更加自信。然而,这到底是幸运还是生活依旧?

打工人一路高歌猛进。从出租屋、工棚、地下桥洞,到小公寓、大套房,甚至小汽车。他们走上了康庄大道,他们也背离了村庄,在城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偶尔一天回到乡村,操着一口蹩脚的乡音腔,对庄稼指指点点。谈论的是这个多少钱?开什么样的车?吃什么样的美食?车开得更快啦,脚下的路有点飘了。只有村里的老者会告诫他一下:“小子,别忘了你的根。”

这也许好多年轻人都听不懂了。还讥讽地说道:“什么根?是树根还是菜根?”然后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快手抖音等娱乐视频,根本没工夫思考任何问题,更别说什么是根了。老人喃喃自语道:“手机没有根,快餐文化害人啊!”

但是什么是根呢?老人已经很难跟城里回来的年轻人说得清楚。这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似乎只能以身作则,也许是千百年村子上传承下来的勤劳朴实、艰苦奋斗、忍辱负重、坚强自信,也许是宽厚待人、严于律己、与人为善、尊老爱贤,也许是……我们落伍了吧,老人无奈地摇着头,就像村子无奈地送别乡里人。

空了的村子,野草疯长,野草代替了人守护着村庄,野草走进了荒芜的院坝,走上了台阶。

麦子走出了村子,但是麦子却时常想起乡下的麦子,想念乡下的家园。麦子会回到村子,定能绽放绿的春意。